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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卢祥之(中国中医药研究促进会)
近些年来由于烈性传染性疾病肆虐,又由于中医运用温病方药治疗取得奇效,人们眼光基本都聚焦于温病学,尤其关注明清两代吴有性、叶天士所阐扬的温病理论和实践方药。吴有性所处的时代,是明朝末年政治腐败,清兵入侵,瘟疫流行,人民生活极度困苦。据《吴江县志》载:“一巷百余家,无一家仅免;一门数十口,无一口仅存。”吴有性目睹当时的惨状,深有感慨地说:“守古法不合今病……医者徬徨无错,病者日进危笃,病愈急,投药愈乱。不死于病,乃死于医……”于是吴有性六十岁时编著了《瘟疫论》,取得了创造性的成就,大大充实了中医理论中关于传染病的内容。叶天士则开创温病“卫气营血”辨证大纲,为温病的辨证论治开辟了新的途径。
实际上,早在明清以前五百余年,北宋时期的著名医家庞安时,就提出了温病学的许多思路,就温病学理论早期形成方面,建树极多。宋代大文学家苏东坡评价庞安时说,其“精于伤寒,妙得长沙(指张仲景)遗旨。”苏东坡是北宋中期文坛领袖,在诗、词、散文、书、画等方面取得极高成就,在中国文化史上独领风骚,高标独举。另一位著名文学家,史称“苏门四学士”的张耒(即秦观、黄庭坚、晁补之、张耒四人。)张耒在其代表作《柯山集》中记载道:“淮南人谓庞安常能与伤寒说话。”后世医家论庞安时评价“医能启扁鹊之所秘,元化(即华佗)之可法,使天假其年,其成就不在古人下”。
庞安时(1042—1099),字安常,是湖北省浠水县麻桥人,天资雋颖,出生于中医世家,是北宋著名医家。历史上,中国文化、中国学术是自宋以后开始进入近代历史进程的。宋朝(960—1127年),是一个文官统治的朝代,加上科举取士,读书的人明显增多,中国四大发明中胶泥活字印刷术就诞生于宋朝。因为印刷术是人类文明发展重要的促进工具,它促进了文化的传播,对中国各地区的文化交流创造了基础条件,也对世界文明史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。
宋朝立国三百余年,两度倾覆,但都是由于外患,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没有直接亡于内乱的王朝。宋朝的商品经济、文化教育、科学创新高度繁荣,尤其是儒学得以复兴,科技发展迅速,政治开明,而且没有严重的宦官专权和军阀割据,兵变、民乱次数也较少。陈彭年等人的《大宋重修广韵》和《文苑英华》、《太平广记》等大型典籍的整理印行,促成了罕见的文化繁荣。宋太祖重文轻武的风气达到极致,在理学兴起、宗教势力退潮、言论控制降低、市井文化兴起、商品经济繁荣与印刷术、指南针及火药一系列发明的社会背景下,优秀人才辈出。宋代名人史尧弼,就是传世名诗《古松》“人之生也直,此物自长年。雾雨晦深谷,风云乘半天。扶危正须尔,得道亦超然。惨澹空回盼,长吁立暝烟。”的作者说:“惟吾宋二百余年,文物之盛跨绝百代。”
而庞安时,《宋史》上说:“庞安时,字安常,蕲州蕲水人。儿时能读书,过目辄记。父,世医也,授以《脉诀》。安时曰:是不足为也。独取黄帝、扁鹊之脉书治之,未久,已能通其说,时出新意”。其“参以《内经》诸书,考究而得其说。审而用之,顺而治之,病不得逃矣。”(《宋史·列传二百二十一·方技下》)
庞安时在二十岁时,其医名就传遍江淮,为人治病,不分贵贱,招待住食,尊老慈幼,就像是病生在自己身上一样。遇有病沉不治者,必定如实相告,不再耽误以费钱财购药治疗。有时治好了病,病家持金来谢,也都不尽取。其医德高尚,著称于史,尤其精于伤寒,以善治伤寒名闻当世,在学术思想方面,对伤寒与温病多有发挥。
《宋史.庞安时传》载道:“有民家孕妇将产,七日而子不下,百求无所救,安时之弟子李百全适在傍舍,邀安时往视之,才见,即连呼不死(不会死),令其家人以汤温其腰腹,自为上下抚摩,孕者觉肠胃微痛,呻吟间生一男子。其家惊喜而不知所以然”。《宋史》还说:安时幼时,其父授以脉诀,他不以为足,后读黄帝扁鹊的脉书,渐通晓医理,悟出新意。年近弱冠病聋,刻苦钻研《灵枢》、《素问》等秘籍,融会贯通“经传百家”所涉及的医术。他曾说:“世传所谓医书,予皆见之。惟扁鹊之方深矣。盖所谓《难经》者,扁鹊寓术于其书,而方之不详,意者后人自求之欤?予之求盖出于此。”庞安时为人治病,愈者十有八九。而且他对登门求治者,设坊(医疗室)留诊,就是收置住院,并亲视汤药,悉心护理,治愈后才允其回家。所以史称庞安是中医开展住院观察治疗的第一人。
张仲景在《伤寒论》论中暍(暑病),仅简述“太阳病,兼发热恶寒,身重而疼痛,其脉弦细芤迟,小便已洒然毛耸,手足逆冷,小有劳身即热,口开前板齿燥者,名为中暍。”庞安时则详论其病并列多方;《伤寒论》治病总在六经辩证,虽可涵盖外感内伤各种疾病,但不失原则性过强,庞安时治疗伤寒不仅从疾病的发病原因、发病症状入手,还创造性的结合患者体质、居住地的环境、地域、气候等进行综合探讨。
庞安时的另一贡献是着重提出了“疫气”是发温病的原因,而且能够引起流行病、急性传染性外感热病,是外感热病中另一类性质不同的疾病,这类疾病虽然属于温病范畴,究其病因,则是感受毒气很强的疫气引起的,提出了温病与伤寒分治,这种认识对后世温病学说的形成了产生了重要影响。
庞安时治伤寒学与晋唐时期在篇目上区分伤寒温疫概念不同,而是力图从病因、病机、证候、治疗等各方面,对伤寒温疫的不同方面进行探索。致力最深的是春夏二季的温热病。这也正是大多数传染病的好发季节。庞安时并不满足于用伤寒伏气来概括所有的外感热性病,提出了独立于伤寒之外的概念,如冬温与温疫,并强调了其病的传染性和流行性,为后世温病学的独立发展打下了早期实践基础。庞安时说∶“辛苦之人,春夏多温热者,皆由冬时触冒寒毒所致。自春及夏至前为温病者,《素问》、仲景所谓伤寒也。有冬时伤非节之暖,名曰冬温之毒,与伤寒大异,实时发病温者,乃天行之病耳。”(《伤寒总病论》)
庞安时指出,冬温:冬日温暖,人感乖戾之气,未及时发病,至春乃发,称为冬温或温毒。临床表现出斑疹,如锦文,或溃烂为疮,兼有外感热病的一般症状。治疗以清热解毒透发为主,在病因和传染特点上强调,其为感冒非节之气为病,故“人人皆感,每每成疫。”(《伤寒总病论》)
庞安时还在《伤寒总病论》中整理了五十五章节列述自己实践和多人多方。庞安时十分强调四时自感乖戾之气。特点是热重于伏气温病,而且具有流行性,重则流行天下,次则一方、一乡,或遍染一家。将其归织成五种类型,治疗均以清热解毒为主。虽然今天看起来,这些温疫的理论还比较幼稚,但这却是当时寒温分家的重要时期。《内经》也曾提到“温病”,如《素问·六元正纪大论》谓:“初之气,地气迁,气乃大温,草乃早荣,民乃厉,温病乃作。”但这只是温病理论认识的初期,庞安时提出的冬温、温疫认识,代表了明清以前半世纪时的医学对传染病的认识水平,也可以说是温病学逐渐成长、长成阶段,而在事实上,这一阶段的温病研究成果,给后代温病学的发展、成熟起到了引路者作用。
宋代文豪苏东坡有一篇名文,叫《游沙湖》。里面说:“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,亦曰螺蛳店。予将买田其间,因往相田得疾。闻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。遂往求疗。安时虽聋,而颖悟绝人。以纸画字,书不数字,辄深了人意。余戏之曰:余以手为口,君以眼为耳,皆一时异人也。”“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,有王逸少洗笔泉,水极甘,下临兰溪,溪水西流。余作歌云:山下兰芽短浸溪,松间沙路净无泥。萧萧暮雨子规啼。谁道人生无再少?君看流水尚能西!休将白发唱黄鸡。是日,剧饮而归。”
这篇文章写于宋神宗元丰五年(1082)三月,又名《游兰溪》,苏东坡当时打算在沙湖购买田地,苏东坡去看田地时认识了庞安常,因而创作了这篇传世之作,文章从侧面记载了庞安时的事迹和医名。常言说“花有重开日,人无再少年”,人生岁月的流逝,就像东去的流水一样,涛涛东去,无法挽留。但是世事总有意外,苏东坡说“门前流水尚能西”,眼前水向西流,又是真实的,说明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的,诗文叙述看似浅显,却很值得回味。唐代大诗人李白《赠汪伦》诗说“李白乘舟将欲行,忽闻岸上踏歌声。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送我情。”人们一想到李白惜别的诗,自然就想起汪伦。“曲成万物而不遗。”(《易经·系上》)自然界现象千奇百怪,地理变化也是陆离多态,一看到流水向西的独特自然现象,想到苏东坡的诗,就会想到庞安时,于是在中华文化史上,就永远传扬着庞安时的为医美名。
历史上还有一则记载,相传有一天苏东坡正坐在书房里读书,外面有人来报:“启禀大人,府外庞安时求见”。苏东坡忙说:“有请”。庞安时在来到书房,一眼看见门旁新挂了两只灯笼,随口吟一联:“灯笼笼灯,纸(枳)壳原来只防风。”苏东坡正好迎出门来,听了立刻续出下联:“架鼓鼓架,陈皮不能敲半下(夏)。”吟后二人相视而笑。苏宅院子的中央有个小园,园中有翠竹,庞安时随口赞道:“中暑最宜淡竹叶”,苏东坡对:“伤寒尤妙小柴胡。”
当时还有位著名文学家、书法家,就是江西诗派开山之祖的黄庭坚,也是传统《二十四孝》故事中“涤亲溺器”的主角,黄庭坚与苏轼齐名,时称“苏黄”。庞安时就与苏、黄这些文人过往甚密,经常一起吟诗,而且书信频繁。有一次,庞安时治愈了一个重病人,没要患者一文钱,只索赠祖传的名墨(病人自称是制墨名家张廷珪所制)相送。庞安时又把墨送给苏东坡,并换了几幅字。苏东坡觉得自己捡了便宜,还主动替庞安时宣传,赞扬他的医术和医德,尤其是治疗伤寒,往往手到病除。这些真实的医疗典故在苏轼的《东坡杂记》、《仇池笔记》,张耒的《明道杂志》,以及北宋翰林学士开拓了以“气“入词的词坛新路,集中表现在“英雄气”、“狂气”、“逸气”的叶梦得《避暑录话》等笔记文献中,都有记载。
庞安时58岁时身染重病,他的学生请他自己给自己诊脉,他笑着说:“今予胃气已绝,死矣。”于是拒饮汤药,数日后,与客人相坐,话未说完,头斜而卒。后人为了纪念他,于浠水县城内建有药王庙、妙华庵,内设庞安时塑像。庞安时著有《难经辨》、《主对集》、《本草补遗》、《伤寒病总论》等传世,在药理、医理、医疗,尤其是温病学分列和相关著述,为宋朝以后中医学存留下了许多珍贵的财富。(本文撰写得到佘靖教授指教和阅改,谨表深深谢枕)